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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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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渺伏在蕭劭肩頭, 眼角酸的厲害。

“我怎麽會怪哥哥?”

她擡了擡濡濕的睫毛,“再說哥哥什麽都沒做錯,都是我不好。”

她埋低頭, 挽住蕭劭的胳膊,臉微微貼在他的臂間,聲音有些低不可聞:

“阿渺此生最幸運之事,便是能做哥哥的妹妹……”

蕭劭明明覺得,自己是應該高興的,可渾身倉惶無力, 說不清緣由的、就連握著阿渺發絲的手指也有些僵硬凝滯, 隔了很長一段時間,方才極輕地“嗯”了聲。

這時, 侍女領著映月先生,走了進來。

蕭劭站起身,騰出位置, 讓映月上前檢查阿渺的情況。

映月探完脈象,道:“行了, 沒什麽問題了, 這幾天多休息, 飲食也不用忌口, 多吃些補血益氣的。”

蕭劭聞言,喚來侍女, 選了些阿渺素日喜歡的吃食, 吩咐盡快做好。

阿渺問映月:“先生可知我到底中的是什麽毒?我自己覺得,像是被帶毒的利器劃傷了手背,可手上卻看不出有什麽痕跡。”

映月微微側首,看了眼立在屏風旁的蕭劭, 轉回頭對阿渺說道:

“你昏睡了一月有餘,傷口早就愈合了,而且我為你拔毒時用了些上等藥膏,自然是不會留痕跡的!不過,你心口拔毒時留下的疤、倒是不好根除,等我再研究一下,看看能不能調配些藥膏出來。”

外廂中,有侍從匆匆入內通稟,說是中護軍趙易求見。

蕭劭點了點頭,向映月告罪一聲,又上前叮囑了阿渺幾句,便起身離去。

阿渺聽映月先生的意思,這毒竟然是從自己心口處拔除的、且還留了疤,禁不住好奇心起,側轉身躲在帳後,飛快地拉下衣襟看了一眼。

說是疤痕,其實也就小小的一點紅。比銀針的針頭大不了多少,若不細看,倒挺像是顆用朱筆點上的小痣……

映月見狀哂然,“小姑娘家家,到底是愛漂亮!不過這疤就算除不了,也只有你最親近的人瞧得見,不礙事的。”

阿渺微微赧顏。

她轉過身來,沈默了會兒,驀而又想到什麽,斟酌問道:

“上回先生派去我們天穆山送信的那個弟子,就是……叫無瑕的那個,是住在涼州嗎?”

“無瑕?”

“就是雁雲山冉紅蘿前輩的徒弟。”

映月“噢”了聲,盯著阿渺,“你打聽他做什麽?”

“沒什麽。”

阿渺垂了垂眼,“就覺得他身份挺神秘的……”

照先前蕭劭所言,當日在霜葉山莊布下黑火的人,是奉了他之命的趙易。而趙易特意引來的祈素教,又原來早已投靠了涼州的周孝義……

那這樣再返回去推敲,若是無瑕是涼州人的麾下,祈素教就不該殺他呀?

難不成……他……

“什麽神不神秘的?以後你見著他,有多遠跑多遠,提也別提!”

映月的話,打斷了阿渺的思緒。

阿渺不解,“為什麽呀?”

映月敲了下阿渺的腦袋,“你總惦記這些不相幹的人,當心你哥哥生氣!”

他害怕阿渺再追問雁雲山的事,匆匆說了些註意事項、囑咐阿渺好好休養,便起身告辭了。

出了殿門,有侍從躬身上前,引領映月沿回廊西行、自側殿離開。

路過西側殿階時,遠遠瞧見階下的庭院之中,直挺挺地跪著兩個人,其中一個,像是他曾在清風觀裏有過一面之緣的趙姓女孩……

蕭劭立在殿階前,語氣中聽不出太多情緒,“趙易,扶你妹妹起來。”

趙易叩首拜倒,“末將清楚白瑜罪不可恕!但請殿下看在她幸不辱命的份上,聽她把話說完!”

庭院回廊下的大石上,蹲著個花白亂發的半老漢子,正是許久未見的卞之晉,此時也清了清喉嚨,指手劃腳地插話道:

“你就聽她解釋一下又能咋了?小魚是我親手教出來的,人雖然笨了點,但該講的道義也不會含糊!你知不知道,他們駕的那艘船在海上遇了風暴,幾丈長的桅桿斷了,全靠著小魚一個人用身體硬扛著,才撐到了岸上!要不是一心想著完成你給的任務,她一個女娃娃,哪裏扛得了那麽久?”

卞之晉上回跑下了山,心裏卻又還惦記著師父的消息、舍不得真走遠,於是便悄悄在山下偷覷青門弟子的行蹤,瞧著岑大用船將二人送往了北方,料想映月先生和師父應該也在那個方向,遂從陸路北上,沿途打聽疑似人等的行蹤。

結果他在北境繞了幾大圈,師父沒找著,青門的那兩個弟子也仿佛消失了似的。最後他一路從臨近柔然的海岸南下,誤打誤撞地竟碰到了靠岸修船的白瑜,這才知道了師父身在沂州的消息。

有了卞之晉的助力,白瑜很順利地將黃金運回了沂州,昨日快馬加鞭讓人先給兄長傳了訊,今日便親自來了清泉宮負荊請罪。

白瑜俯身拜倒,又直身而起,目光定定地望向石階之上的那道皎然身影:

“殿下要怎麽罰我,我都認!反正若不是公主出手相救,我早就死在子雲草廬了!但眼下南征在即,我就算死,也想死在戰場上。求殿下成全!”

語畢,又一叩首,額頭重重地磕在青石板上。

蕭劭示意侍從上前扶起白瑜,“公主既然救了你,我又怎會再罰你?你起來吧。”

白瑜撇開侍從,揚起頭,眼中蓄滿決然之意。

“我罔顧軍令、貪功冒進,為了一己私欲而置大局於不顧。殿下不肯罰我,那我便自己來!”

說完擡起左手,右手從腰間拔出匕首,剎那之間,手起刀落、斬斷了左手末端的兩根指頭!

鮮紅的熱血,頓時湧灑了出來。

趙易沒料到妹妹會來這麽一出,頓時失聲道:“白瑜!”

白瑜捂著刀口,擡著頭,一瞬不瞬地望著蕭劭。

回沂州之後,趙易就跟她說過,以他對五殿下的了解,若是肯罰她,那便表示還願意再給她機會,若不罰,則代表著永不敘用。

蕭劭心思深沈、喜怒難形於色,趙易跟在他身邊八年,也只敢說比旁人稍微更了解這位主君的習慣而已。

他用人,誠然可以做到不問出身、不存懷疑,但那樣的機會,通常只會有一次……

而白瑜今日,鐵了心的,是要為自己求得第二次的機會!

映月先生遙遙望見白瑜斬落兩根手指,快步下階走了過去。

廊下的卞之晉正打算上前查看白瑜的傷勢,一擡眼,瞧見映月、就跟見了鬼似的,發須瞬間繃緊,也不義憤填膺地從旁幫腔了,夾著尾巴就躍墻跑了。

映月蹲身拾起斷指,研究了一番斷骨處,“這斷指,應該還能接得回去。”

白瑜捂著手,“不用了。”

視線始終須臾不離蕭劭。

蕭劭沈默良久,末了,終是緩步上前,俯身扶起白瑜。

“身體發膚,受之父母,不容得這般毀傷。”

他垂目看了她一眼,“你且讓映月先生為你診治,待傷愈後,再去武衛司領罰。”

白瑜感受著托在自己臂下的那道力度,禁不住身體輕顫,淚眼晶瑩地搖了搖頭,“我……我要留著這斷指,提醒自己,不再犯錯!”

她後退一步,擡手拭了下面頰,跪地行禮道:“謝殿下!”

趙易也行禮起身,將白瑜扶了下去。

映月將白瑜的斷指收進隨身所帶的藥囊之中,回頭看了蕭劭一眼,“那女孩兒是穆山玄門的人吧?就跟那老頑固一樣,傲氣犟的很!結果到了殿下面前……”口中“嘖”、“嘖”兩聲,沒把話說完。

蕭劭早已習慣了映月時不時的揶揄,淡然不置可否,召來侍從詢問、得知映月已看完診準備離開,殷勤道:“我親自送先生離宮吧。”

他如今漸攏權勢,手中職權和需要處理的公務皆是日增月累,為了同時顧及朝政和阿渺,便特意搬入了位於宮城和清風觀之間的清泉行宮。此時正值行宮楓樹繁茂的季節,回廊下臨水的悠長堤岸,盡是一片葉紅似火。

兩人沿臨水的露臺而行,舉目眺望,但見碧水連天、樹影婆娑,頗有江山如畫之意。

映月道:“蠱毒的事,老夫沒跟公主說,也會記著應承殿下的事,除你我之外、不會有第三人知曉。這件事,就此揭過,以後都不再提了!”

頓了頓,又道:“我門下有個弟子,名叫石濟,醫術不弱,且也有些抱負。如今公主已無大礙,至於殿下每隔十五日的心痛之癥,我會傳幾個方子給石濟,讓他過來照料。”

蕭劭腳步微緩,琢磨著對方的語氣,“先生這是……打算要走?”

“謝無庸的那個毛躁徒弟來了,我不走,難道還要等著被他兩師徒聯手欺負不成?一個我倒是還能對付,兩個可就打不過了!”

映月觀察著蕭劭神色,語氣調侃,“魏王殿下該不會是心疼你這段時間讓人送來的那些醫典奇藥,白白讓老夫卷跑了?”

蕭劭莞爾,眉目溫和,“怎麽會?原就是特意為先生尋來的,先生肯笑納便好。”

映月瞧他反應,看不出絲毫虛假之意、卻也完全看不透,依舊還是素日讓人挑不出毛病的無懈可擊。

他之前與這位魏王殿下接觸,就見其謙和恭敬、博學切問,讓他與謝無庸兩個性情古怪的老頭也挑不出任何錯來,幾番出言譏諷試探,對方也始終喜怒不顯,足見其城府之深。

是以他半點不敢透露那蠱毒與雁雲山之間的牽連,就怕觸怒蕭劭,為門派引來禍端。

蕭劭沈吟片刻,“上次托先生打聽的事,不知可有回覆?”

映月回過神,反應過來對方所問之事,撫須呵呵一笑,“殿下還真當真了?”

“自是當真。”

蕭劭在臨岸的露臺處駐足,眉目映於湖光之中,神色鄭重:“我既有意納賢,必當誠心以待。如今大齊百廢待興、四面臨敵,若能得落星先生相助,劭必敬為上賓!”

因為安撫住了風閭城,他如今並不太缺武將的助力,反而是文臣謀士方面,當真是求賢若渴。阻殺王迴之事失利以後,蕭劭愈發地意識到,單靠他一個人運籌帷幄,根本無法應對愈加覆雜的局面、和逐漸拉伸的戰線。他需要文臣謀士,需要有才智能獨當一面的左膀右臂!然而沂州的舊臣中可堪重任者寥寥,封邑培養的士子們又太過年輕,著實很令蕭劭頭痛。

映月先生雖有些毒舌,但畢竟醫術絕頂,又甚有洞悉世事之睿智,只可惜,並無出仕立業的志向,蕭劭幾次試探招攬,均被對方談笑婉拒。

而映月的胞弟許落星則不同,本就是謀士出身、志存高遠,若能收歸己用,他願意不去計較從前的仇怨。

映月笑了笑,擺了擺手,“殿下想要招攬我那幼弟,只怕是不太可能。”

蕭劭專註起來,“還請先生指教。”

映月盯了他片刻,移開視線,微瞇著眼,望向露臺外的湖光山色。

“殿下可知,舍弟如今為何與那南朝的阮貴妃不睦?”

蕭劭道:“聽聞南朝阮氏幹政,屢次提拔南疆出身的將領,因此得罪了不少舊臣。”

映月搖頭,“令舍弟心煩之人,並非是那阮貴妃,而是放任阮貴妃如此行事的君王。”

他頓了一頓,緩緩道:“舍弟喜讀史書,曾對老夫講過許多前朝舊事。昔日胤朝末帝,繼位之初,國力尚且富強,卻因其愛子生有痼疾、必須倚靠巫術續命,遂寵信巫士,任由小人作惡,以至朝政混亂、叛黨四起。桓朝景帝,明明可以有一線生機卷土重來,卻因舍不得妻兒,執意從北境返回洛陽,成了叛黨的階下囚,最後慘遭毒殺,導致天下大亂,戰禍延綿三十餘年。

末帝、景帝這樣的男子,若是生在了普通人家,可謂慈父、可謂佳郎,但坐在了執掌天下的位子上,便是連累萬民的巨大災難。

坐在那個位子上的人,是不能夠有個人情感的。家人也好、愛人也罷,在必要的時候,都必須能夠舍棄。正如上次殿下執弈時所言,天下任何人,都只能是你的棋子。只有徹底擯棄了私欲,一切以“天下”二字為先,方能稱之為帝王。”

蕭劭垂下眼,註視著粼粼湖水,“落星先生既然對陸元恒寵愛阮貴妃感到失望,那……”

“那殿下與陸元恒,就能不一樣嗎?”

映月打斷蕭劭,回首看了他一眼,老眼矍鑠,似笑非笑:

“殿下年紀輕輕,就能把心思情緒控制得毫無破綻,行事懂得恩威並施,拿捏人心恰到其處,老夫活了八十多歲,也學不來你這種本事,因此曾經一度也很篤定,殿下將來的成就,必定不可限量。

可那日,我提議為公主引毒,一眾部屬皆爭先恐後,你卻遲遲不肯表態……一開始,我還以為你不明言,是擔心被臣子看作自私之人、失了人心,但後來……”

他搖了搖頭,重新望向對岸紅楓,“後來我才想明白,你其實,是一開始就打算用自己引毒吧?不說話,不是怕被人覺得自私,而是怕被人看破你的軟肋。一個因為私情、可以連自己性命都不顧的主君,哪個有頭腦的人會願意追隨?若你為臣,會肯嗎?”

蕭劭無懈可擊的表情裏,終於有了一絲起伏,看向映月的目光中神色覆雜交錯。

戒備、殺意、痛苦、糾結……

一瞬即逝,覆歸平靜。

他沈默了片刻,“阿渺不一樣。我們一起經歷過的種種,旁人也不會明白……”

“殿下和公主之所以經歷了那麽多,不正因為你們的父親、是個一味隨性而為的君王嗎?”

映月道:“殿下要護公主,便不能像先帝那樣活,殿下想要天下歸心,就更不能那樣活。”

蕭劭眸色黯沈,緘默不語。

映月轉過身來。

蕭劭斂去眼中神色,躬身行禮,“多謝先生指點。”

映月笑了笑,“老夫曾得你以性命相托,又收了你不少好處,就隨口瞎說幾句……“

他背過手,略略佝僂著背,擡腳緩緩朝前走去,仿佛自言自語:“其實啊,你未必沒看明白,只是看明白了、也寧願裝作看不明白……公主她、沒有你想的那麽脆弱,而殿下你、也沒有自己想的那麽讓她需要……總有一日啊,你也只能學著放手……”

湖風涼涼地拂來,將幾片鮮紅的落葉卷過欄桿,在池岸徐徐飄墜。

蕭劭佇立在原地。

心境,一瞬空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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